界面新闻记者 | 实习记者 周文晴 姜妍
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2024年,脱口秀影响力愈发显著,已然成为人们表达情感、宣泄压力、探讨社会议题的重要媒介。那些熟悉的脱口秀演员再次进入观众视野,他们用幽默消解刻板,将调侃解构荒诞,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回应着当下的关切。
不仅限于电视节目的舞台,脱口秀的触角早已深入社交平台与短视频领域。在这些更为碎片化的媒介中,段子成为新的传播载体,与文学、音乐、影视的跨界结合,也赋予了这一形式更新的表达维度。这一曾在小众地下文化中生长的艺术,如今跻身主流,成为解读当代生活的文化符号。它承继幽默的传统,也以自身的方式回应着当下社会的集体焦虑。
“幽默”一词最早由林语堂翻译自英文“humor”,他通过创办《论语》半月刊,试图唤醒中国人对幽默作为生活一部分的意识。正如杨笠所言:“语言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重要的权力。” 如今我们希望在脱口秀的舞台上,寻找到这种新语言形式的力量。
鉴于此,界面文化策划了系列报道——进击的脱口秀演员,今天推出的是该系列的第四篇:《黑灯:脱口秀必须得好笑,不能只有掌声没有笑声》。
春节期间的一日,北京三里屯一家商务酒店的大堂很安静,可以清楚地听见电梯门开了又合,有人缓步走到厅堂一侧,像是寻觅什么却又觅而不得的样子,左右踱着步沉吟。很快,那人站定,拿出手机,熟悉的读屏软件声音响起——我也方能笃定地从候客沙发上跳起来,迎向黑灯……
2022年在《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初露头角后,黑灯于2024年在《喜剧之王单口季》获得季军。他的表演风格被凝练为“辛辣”,观众称其透过视障群体的困境饱含着对社会的深刻洞察。也有人质疑,他“没能跳出盲人视角”,且作为残障维度的边缘者在性别议题上仍固守男性霸权。黑灯认为他表达的只是他自己——除却脱口秀演员身份,他还是公益人,播客《黑历史》的主理人,偏爱大潮之下“普通人的个人史”。由此,黑灯其人其名负载了更多张力,关乎中心与边缘、超脱与束缚、私人经验与公共表达。
趁他来京演出前的安顿时间,我们一起打车从酒店去茶室采访,没有我想象中的助理、工作室,他一个人,披一件轻薄羽绒外套,说走就走。这段时间他已不常接受报道,觉得似乎“聊不出什么新的问题了”。尽管以往关于他的报道鲜少有稿件纳入视力障碍观众的声音,我也很难有把握同为视障者的两个人的对谈,是否真能产生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上台的搞笑跟餐桌上的搞笑是两码事”
黑灯出生于1988年,12岁时,他确诊罕见病青少年黄斑变性——一种退行性遗传眼部疾病,大学起中心视力开始断崖式下跌,30岁只剩下眼角余光可以见物,成了医学定义上的“盲人”。
——如同性少数者被要求反复回溯从“深柜”中“出柜”的经历,“坠入黑暗”的过程几乎是有关视障人士报道的标配。2009年从苏州科技大学心理学本科毕业后,他辗转北京、杭州、上海,做过APP开发、品牌策划、游戏运营、工厂监工,还跟朋友开过户外用品店……不下四十份工作皆因害怕暴露视力问题,总是干不满三个月就自行放弃。而与脱口秀的相遇则会被说成是将“身体遗憾转化为丰富的精神世界”后的“重获光明”——我们已经习惯这样的故事,交代清楚一个人怎声陷入“不正常”,又重回秩序。
但黑灯决定去讲脱口秀,目的其实相当实用主义。2019年,他移居到上海,业余时间与两位患者群内认识的朋友开了个公众号“青少年黄斑变性关爱中心”,他们期待扩大声量,推动针对这一罕见病的药物研发,如同其公号简介中所言——“不能坐以待盲”。
然而,传统的宣传方式很难奏效。“大家看完之后只觉得好惨,不会再有别的了……这‘不是我生活中的东西’,讲白了是‘跟我没有关系’。”黑灯轻巧地夹起一粒茶点,语气异常平静。他要找到更能引起共鸣的渠道,“让那些不需要知道这个(青少年黄斑变性)的人觉得好玩”,从而将“罕见的”与更多人建立关系。
国内脱口秀尚未被综艺带火的那些年,黑灯就在一些播客节目的推荐下听过不少线下开放麦。2020年5月,他参加“中国罕见病高峰论坛”,其间有才艺展示环节,“没一句再调上”的人也能上台唱歌。黑灯决定上去讲一段,用他的病,“展示真正的幽默”,结果全程冷场——这是他第一次脱口秀的登台经验,他发觉,搞笑也是需要严肃训练的,“上台的搞笑跟餐桌上的搞笑是两码事”。
黑灯说,脱口秀入行的第一步是给开放麦投稿,“交上去之后OK”才能讲,“新演员五分钟,有的只有三分钟”;梗比较成熟了就有俱乐部老板约商演,先和其他演员拼盘;凑齐四五十分钟的内容就可以开个人专场。2020年年末黑灯第一次报名开放麦,2022年5月20日首个专场开演,期间平均每晚跑三场开放麦或拼盘,最多的一天他演过12场,据说,黑灯已经成为了中国脱口秀拼盘演出场次最多的脱口秀演员。从“五分钟稿子憋半天”,到上台临场发挥“下来一看15分钟了”,他的精进让成稿越来越丝滑。而收入的暴增是最直接的反馈,参演拼盘的第二个月的收入就和全职工作打平。他曾想过一边演脱口秀一边继续学习老本行心理咨询,培训老师却劝他,“你别学了,赶紧挣钱吧”。
个人经历决定着脱口秀演员的表演调性,但回溯过往对黑灯而言并不轻松。“‘病耻感’,你们听过这个词吗?”他在《喜单》的第一场抛出这个问题。这是他毕业最初几年的真实境况:知道视力每天都在下降,生怕被人发现,靠一己之力勉力扮演。电梯里不好意思凑近看按钮,跟着陌生女生一直坐到顶楼,“演个变态”;高铁车厢看不见座位号,拖着行李箱站在车厢连接处,“演个无座”……比起偏离“正常”的盲人,他似乎更倾向认同自己是暂时的、可以矫正的病人。“我一直没有把我定义为盲人这个群体,也没有特意去接触过这些群体,我只是视力差一点,有些东西我看不到了,那就解决这个问题。”黑灯说。
而当这些故事有一天被打包起来抛给观众,黑灯已经释然。这多少源于他学会了寻求外界的支持弥合障碍,例如使用手机读屏(将焦点所在文字转化成语音)和放大器等功能应对看不清的字,部分地像“盲人”一样生存。同时也得意于,在脱口秀的舞台上,残障、贫穷、肥胖这些惯常的缺陷本身不再能先决构成笑点;笑料存在于“缺陷”被界定的过程和每个人不言自明的态度中。
“不会以为盲人只有出来聚餐才能喝到水吧”
在社交媒体上,黑灯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是“你不是盲人吗,还能回评论、发小红书?”为此,他曾在节目中掏出手机当场科普读屏软件,约为普通人声四倍速的密集输出惊艳全场。当他渐趋习惯了眼前的一切,便发现周围人对待视力障碍者的方式居然那么搞笑。和朋友聚餐,他想倒杯水,全桌全程吊着嗓子提示,他写成了个段子,“不会以为盲人只有出来聚餐才能喝到水吧”。
更加引人发笑的是漏洞百出的支持措施。“有没有发现盲道的规律?没有规律!”“盲人1800万、导盲犬200只,我等的狗它在多远的未来!”有一次跟一位脱口秀演员聊了两分钟才发现是庞博,声音不太熟听不出来,只能套话获取一些线索。这类困境隐秘于边缘之地,远没有盲道和狗那样一见便知。对此他的梗仍旧指向本可以安排上的破局之道:每一个不熟的局都应该像狼人杀,“天黑请闭嘴。庞博请张嘴。”
身心“健全”的观众们或许还没领会到其中的反叛意味,大多以“盲人不易”、“关心残障群体”甚至“要保护好视力”加以总结。偶有人品出这其中辛辣滋味,大意是他在常人大步流星之处看见了荒诞,戏称他有一副“漆黑视角”。黑灯很难说清这视角是用什么技能练就的,如若严格照搬教材,“‘总分总’,就一个(段子)都写不出来。”在他看来唯一的捷径只有观察。将观察到的东西随手记下来,拿到开放麦上磨,多写、多练、多讲,技能自然“长到身上了”。
黑灯有一项独门观察力器:听。“a35 b21 c……”,在商场,他听见楼上楼下的叫号声冲得人头脑欲裂;“请站稳扶好、注意脚下安全、文明乘坐电梯,推婴儿车……的旅客请走无障碍电梯”,在地铁站,他听见扶梯喇叭冗长机械的提示稀释了真正重要的信息——“推婴儿车的听到这句都坐到一半了!”在当代明眼人因视觉通道的饱和而“无暇他听”之际,他留心万千声景,把其中那些同样惊不起推敲的碎片,剪切出来播给他们。有评论认为,“黑灯像一名文字电影导演,他的文本和表演里充满了视听语言,构建出一部从全景到特写的黑色幽默电影。”
去年《喜单》的第二场“主题拼盘挑战赛”上,黑灯模仿起自己坐过最“聒噪”的地铁:每到一站换一批不同的角色,提醒你一句不同的内容,“省中医院提醒你……省知识产权局提醒你……最搞笑的是省药监局提醒你:‘严格药品监管,守护百姓健康’——这不该是百姓提醒你(药监局)的话吗?”这段内容在彩排时差点被咔掉,然而观众席轰然的喝彩声分明表示,这回他们都get到了。黑灯从边缘处捕捉到关乎所有人的中心,其间的权力梯度在他关于无障碍设计的表演中更具体地显形。譬如楼梯扶手上的盲文提示,通常盲人怎么可能找得到,走到台阶处移过去一摸写着“小心台阶”,好比在扶手上写个“扶手”。他直言“就是个摆设给你们看的。哪天你要自己无意间发现这几个盲文点点,没准都会被它感动的。”
类似于女性主义主张女人并非生来就是女人,自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欧美残障权利运动认为,残障也并非源于生理上的损伤,而是由于结构性压迫(制度保障的匮乏、偏见观念的辖制等等)导致一类人难以融入公共生活。秉持这一“社会模式”视角,残障不再是缺陷,而是人类多样性之一,应对残障的方式也应从谋求医疗治愈转为敦促社会提供适宜所有人的支持。于是,私人即公共,边缘即中心,残障者的障碍体验可以作为理解主流社会压迫机制的棱镜。充塞听觉系统的声音政治、仅存象征意义的无障碍设施,解构了那些神圣性的,以及宣称具有关怀性的制度话语。基于此,黑灯针对将残障人视为同质群体的吐槽(“看不见叫盲人,看得见叫见人?),针对明眼人以怕狗为由抵制导盲犬的回击(“我社恐,我还怕人呢”),便可视为颠覆了既定的“边缘—中心”关系,创生出新的秩序。
不过,黑灯并不认为自己肩负着太多的意义表达,他最根本的创作出发点还是“好笑”——盲人与明眼人自幼分属不同的教育体系,升学渠道、就业路径、设施安排像极了“种族隔离”;有记者问“对残障人士更好地融入社会有什么建议”,“是你亲手把他从社会里踢出去的啊!”;社会支持“有是有,但惊不起推敲”……在他看来,这些,都太搞笑了。
“一边生气一边积累收获”
黑灯这么玩梗在我看来颇有点儿危险。翻开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那本长年高引的小册子《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蒙受污名者”与“常人”互动时需遵从一套默认的行为准则:他们应当竭尽全力达到“正常”标准;应培养乐观、开朗的性格,遇到冷落、怠慢和出言不逊,应当不去注意,不可还以同样颜色。“此人如果能坚持受倡导的行动路线,据说就是成熟的,就已经实现了恰当的个人调节。”当下文娱领域的残障者鲜少跳出这一准则,以《千手观音》为代表的“残疾人艺术”被奉为自立自强的圭臬,新近的残障自媒体创作者即便有对不合理现实的纠偏,也努力显出礼貌温和。我问黑灯是否有人诟病他不懂得感恩社会,他仔细回想后说:“真没有,都挺好的,最多的是骂我脏话太多。(笑)”
缝隙的产生兴许得自于脱口秀的暧昧属性。脱口秀常被称为“冒犯的艺术”,它被赋予某种权力,将传统的上位者拉下神坛。但演员与观众心知,这种颠覆仅仅是言语上的、短暂易逝的,介于真实与玩笑、入戏与抽离之间,重在达成“幽默”这一核心评价标准。如同文学评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描述的“狂欢化”,一种在狂欢节期间的短暂的无政府状态,这一天,“国王成为小丑,小丑成为国王”,脱口秀腾出了类似的狂欢化空间,使人有机会对语言、逻辑和社会符码发起僭越。
对于演员自身,脱口秀行业有力地重塑着他们的职业生命。出生于苏南农村普通家庭的黑灯说他从小并未受过多少肯定,“只要不欠债、不犯法,平平安安的就行,(父母)不会期待你有什么太大的成就”。他也绝非传统应试教育体系下的成功者,“大学考了个二本院校,在所谓的‘精英叙事’里,二本学生其实就是了嘛;在叠加了这么一个身体的bug,就是传统叙事里的loser了”。此后的工作也都位于常规标准之内,“少数群体需要花比别人多的力气去适应,去融入,但是你又做得很差。现在完全不一样了”——脱口秀仿佛为他单独开辟了一套新的评价体系,带给他难得的认同感和成就感。
坊间传言,黑灯还带火了一套全新的演出形态。入选脱口秀综艺节目的演员们通常有一套标准化发展路径:新人与节目方签约,根据最终排名,由节目方安排拼盘或专场演出,而后逐渐获得其他商务机会。黑灯参加过的一档综艺在录制前也有签约要求,公司表示会给新人每个月15到20场演出、每场1000元,月收入约为1.5至2万,他合算着这远低于自己开专场的收入,为什么要被限制呢。最后,他成了为数不多没有签约、纯靠实力冲进节目的选手,录制完成就开始全国自由巡演。“我定一个巡演计划,连续排二三十个城市,谁约我就去哪儿。只要看一下飞机能赶上、高铁没问题,我就去。”后来有朋友告诉黑灯,其他演员见他不依靠大公司效果竟然还不错,也都纷纷效法。往后业内逐渐产生出被称为“游牧式”的演出模式:演员们先在线下演,观众看完自发写REPO()推荐,按照黑灯的说法,“就能活得很滋润,不一定要再求谁”。
他承认自己至今还常常被惹得很生气(不止关乎视力问题),但他随即又隐隐地期待,期待“还能出现什么更傻的事情”,好写成段子。他想,谁能规避变成弱者的时刻呢,以脱口秀为业,“至少现在一边生气还可以一边积累收获”。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这世上好像就没设计过适合盲人的避障工具:盲杖,扫射面基太小;拉杆箱(他用过),只能在身体侧面推,另一侧被狠狠撞过几次腿;导盲犬?是啊,“它在多远的未来”。最近他终于发现一样趁手的东西:婴儿车!——推婴儿车,爆炸头,墨镜,男人……生活已然叫他玩成了段子,从中生发出的意想不到的符号杂交,也将在笑声中编织起新的意义。
在倡导女性主义的演员观众席,“很多地方是掌声,没有笑声”
黑灯也一度面临争议,主要集中在性别议题。在一则关于《哪吒2》的观影笔记中,他把那些认为这部电影弱化了女性角色的批评说成是“傻缺REPO”,并称不少女脱口秀演员选择女性话题是为了流量。这篇笔记连同其他类似言论引发了秉持女性主义的观众的声讨,在这些观众看来,残障者和女性具有相似的边缘处境,黑灯之所以得到关注,正因为有一批人看中边缘者、弱势者的权益。“也许被女性视为弱势者是他的耻辱,所以他依旧要通过骂女辱女来获得男权社会的入场券。”有观众认为黑灯内在有强权视角。这些争议事实上是采访中黑灯主动提起的,他很费解,表面上一两句话怎么就构成了“辱女”;他也不赞成用脱口秀这种行事为女性发声。“你说她好敢讲,她在为我们发声,那她去演讲就好了呀,这算什么脱口秀呢?”——他认为脱口秀的核心属性是好笑,而在倡导女性主义的演员们的观众席,“很多地方是掌声,没有笑声”。
比起纠结黑灯是否辱女、围绕性别议题的发声算不算脱口秀,更需反思的是所谓的好笑如何产生,由谁界定,对谁而言笑不出口。事实上,黑灯的粉丝中有不少视障人士。那些与他视力情况近似、在健全和残障群体之间寻找平衡的人最能与他共情,相反,已经坦然接纳自己盲人身份的观众认为他的段子相对稀松,远没有触及大部分视障者实际面临的结构性壁垒。他不愿使用盲杖,也会被解读为未能调和盲人身份与明星光环。但相比性别维度的质疑,此类声音鲜少见诸社交媒体。
根据《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蒙受污名者具有将自己所属群体分层的倾向,并将自己与那些蒙受污名更明显的“同道”区分对待。例如,“听觉困难者坚定地认为自己根本不是聋子,而视力欠缺者也顽固地认为自己根本不是瞎子”。这种互动尤其体现出身份认同的暧昧。念及此,我试探性地问黑灯:“有时会用‘瞎子’这类贬损性表达逗笑观众,用意是什么?”他表示词汇的选用本身并不自带贬义:“我‘瞎子’可以到处演出,全国飞来飞去,挣好多钱,那我是不是可以帮这个词去污名化?”弥合偏见、推进社会共融,在他眼里,远有比诸如语言、称呼这类细枝末节更需要考虑的东西。
另一方面,参与到脱口秀这场大众狂欢,任何边缘的、私人的经验也必须转换为公共话语才有可能被听见。即便黑灯始终没有把自己视作某类群体的代言人,不愿担负特定群体期待,他抖出的包袱、他隐含的困境、他呼吁的改观,也都属于整个社会的情感用语的一部分。蒙受污名者“越是在结构上与常人隔离,就越是会在文化上变得像常人”。对此黑灯深有体会。在笑果训练营,他讲道“有个治罕见病的药打一针70万,我想挣大钱。”导师程璐打断说:“你这不行啊,攻击性太强了,太真实了!”他需要学习平和心态、放缓步伐,切近大多数人的先见和认知结构,不给观众过多压力,把愤怒消化,更温和地表达……
采访结束,天幕已经全黑。黑灯的演出定于七点半开始,他说七点钟能到后台就行,行走在北京拥塞的车流间,不疾不徐。他常自悠悠然哼些歌曲,也会向我精准地描述哪些地点最堵、哪里一马平川。与我相比他的眼神儿好太多了,他让我搭住手臂,总能在我的盲杖触到障碍物之前提醒我避过去。其间他忽然问我,盲杖使用有些什么技巧,学独立出行的训练营都训练点啥。他估计自己很快也要用得上了——事到如今,他仍需以一己之力武装自己,朝向那个未知的感官世界。而他的公众号还在日日更新,希冀也只有未来科技昌明,医学可以治愈他和他的病友们。
同题问答
1、界面文化:你最喜欢的脱口秀演员是谁?为什么?
黑灯:没有。不止是脱口秀演员,你就问我最喜欢的歌手是谁,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我也回答不出来。我就是喜欢某一个人的某一个段子,但是最喜欢谁?没有。我不会喜欢某一个人到很疯狂的程度。
2、界面文化:怎么看待脱口秀行业在国内的繁荣?
黑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觉得一是时机的问题,刚好这个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形式,它就被推到了台前。另外,你还是得有内容,得有储备,不断创作新的东西。时机到了之后,为什么是他们出来(活起来),他们还是有准备嘛,东西再不断地生产。也有一些人后来就不行了……我怎么看待呀?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界面文化: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机遇吗?
黑灯:现在回头看是。刚开始讲的时候,不觉得对我是一个机遇。但我觉得这个形式受到大家的欢迎,用这个形式去做一些别的事,想要达到的目的可能实现得更快一些。
3、界面文化:不断寻找新梗、持续创新会是内容创作中最难的事吗?
黑灯:暂时还没有,后面可能会有。你看有很多老演员,他们慢慢地创作就会费劲了,天然规律就是这样。
有观众写了一个感受,说“感觉好残酷,感觉我一整季节目下来笑得很开心,但是我看完了他们的前半生。”——所有的经历,我们浓缩提炼出来,把最精华的给你。从这个角度来看,写不出或者是创作遇到瓶颈,就是被吸干了,确实是很残酷。因为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公平的,你活了30岁,他也活了30岁,你就是30年的经历,他也是30年的经历。
唯一可能超越别人的方式,就是不断地去生活去积累,不断地去留心,去观察各种细节,生活中的一些有意思或者特别愚蠢的片段。你积攒这些情绪也好,生活体验也好,你随时随地都在收集的状态的话,可能你的生活经历会比别人更多一些。
4、界面文化:脱口秀是只要好笑就够了吗?还是需要融入一些其他价值?
黑灯:不是说好笑就够了,你必须得好笑,好笑是最基础的要求。在做到好笑的前提下,再去有更多的追求。
现在非常严重的一个问题就是“我要表达”,“表达的就是高级,思考就是深刻”,最后本末倒置,基础没做好,你不好笑。“Stand Up ,它也是个“”!
5、界面文化:“标签”和“金句”会困住你吗?
黑灯:标签……不太会吧。金句……本来我也不怎么写金句。
标签我也没自己贴,是别人给我贴。一般贴了标签之后就是出来骂你嘛,你怎么背叛了这个标签,或者你脑子里先入为主地就觉得这个人是一个盲人或者是一个什么东西。我觉得不会,我又不是说非要加盟一个特定的内容,你自己多讲讲丰富的那些东西。
界面文化:那有没有观众觉得你不符合他们的标签期待?
黑灯:你看别的去,我凭什么要满足你的期待?你跟我签合同了吗?所以这些人就不是真正喜欢某一个人。所以我再回答第一个问题,“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脱口秀演员”,我觉得每一个人都不应该特别喜欢某个人。你喜欢的只是他满足了你对他的投射,或者你的一个期待,你把你期待的部分投射到他身上,他就要照着你的想象完美无缺地执行下去。凭什么呢?
6、界面文化:你如何预判脱口秀行业的未来?
黑灯:走一步算一步,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儿就可以了。你不断地去演出,不断地去写段子,去感受观众的变化,市场的变化,包括整个社会情绪的变化,自然而然就知道具体会怎么发展。
说来非常巧,他们都说“过去几年你所有的坑都避开了”,但是我一上来就踩坑,加入了一个特别不好的俱乐部,最后还告我,还赔钱之类的,这是我一开始就踩的坑。所以后来我非常谨慎,结果避开了所有的坑,导致我后面其实还比较顺利。
所以你说我是怎么判断,好像我也没有判断。“春江水暖鸭先知”,你一直在游泳的话,你会知道水温在哪里。就怕你觉得你一直在干,但其实你根本不演出,你怎么可能知道现场的观众是什么样的。
界面文化:你有什么期待吗,比如对观众,对你自己?
黑灯:没有什么期待。就期待观众笑,还能期待啥?期待他们买票,还能期待啥?期待他们买完票花完钱看完笑完之后不要骂我(笑)。
(本文按语部分写作:徐鲁青,图片提供:黑灯)
参考资料
欧文·戈夫曼,《污名:受损身份管理札记》,宋立宏译,商务印书馆,2009
李娟,解构性表达下的正能量赋权:《脱口秀大会》的文化批判分析,《浙江学刊》,2021年第4期
冰点周刊,《黑灯:向命运投掷包袱》,2022/09/14,-
丁香医生,《盲人脱口秀演员黑灯:我管它励不励志,好玩就行》,2022/09/28,
三联生活周刊,《一个“瞎得刚刚好”的人,决定开始讲脱口秀》,2024/10/25,-
后浪研究所,《当一个「从不正眼看人」的人,走上舞台》,2025/01/09,